母亲和我讲过,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,家乡闹饥荒,家家没有了粮食,甚至连树皮和草根也寻不见。就在全家最困窘的时候,姥爷在晚上做了一个梦,而就是那个梦,让全家熬过了冗长而又萧瑟的冬天。
那个故事,小时候姥爷也给我讲过。
有一个小男孩生活在一个很是贫穷的小村庄里,没有学上,从小和父母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。那个时候,男孩以为“世界”的含义就是村门口那破败的土墙内这小小的村庄,当然,还有那供着全家口粮的一亩三分地。他以为这世界上的人的生活,无非就是耕种、放羊,闲暇时候唠唠嗑,再不然就去池塘里摸几条鱼,然后重复一辈子。
直到有一天,他做了个梦,他梦见村口那面土墙变得像城墙那么高。好奇的他毫不犹豫地爬上去,暗下决心想看看这墙的后面还是不是那条扬着黄土的崎岖小道。他爬呀爬,爬呀爬……姥爷当时拖长了音,我急不可待地问:“然后怎么了?”
“醒了呗!”姥爷大笑着,好像一个男孩一般。
我只觉被姥爷戏弄了,心里不平,却忽略了他看向村口土墙的那道悠长悠长的目光。
到后来,我才知道,那个男孩没有醒。
故事当然也在继续。
第二天早上,男孩乘着夜色跑出家门,跑向村口的土墙。他轻而易举地跑出了那个所谓的世界,扬起的黄沙模糊了他的身影。他看见路就跑,然而到最后,他却不知怎的兜了一圈又跑回了村子。男孩笑道:“原来那墙外面也不过如此,就多了那么几条路。”但是误了时间的他,被父亲拿鞭子抽得满身是伤,手腕那里还留下了一道疤痕。
那道疤痕,姥爷腕上也有一个。
这个梦和这个经历沉入了他的心底,许久没有回声。
而当那沉沉的着底的声音传出来的时候,正是母亲给我讲故事的那个夜晚。
那天晚上的那个梦中,因为饥荒而愁了好几天的姥爷迷迷糊糊之间又到了那面城墙。他再次被那面墙外面的东西诱惑着,爬了上去。而这一次,他成功了,那城墙外面再也不是那条被他看腻了的小道,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,黄灿灿的,像是把太阳的光都吸干了。于是,第二天早上,他决定要出去,去找那片麦田。家人都反对,但他却坚信那片麦田一定就在不远处,就在村外某条小路的尽头。像是一种仪式一般,他翻过土墙,再次踏上那黄土小道,只不过这次,他的身影没有被模糊,在萧瑟寒冷的初冬的风里,他的背挺得那么直。
他真的走了出去,他走出了那一条条错杂的小路,看到了更大的村镇,更大的天空。他突然意识到,原来城墙外面的才叫世界。然而,外面的世界却没有那黄灿灿的麦田,只有被扒了皮的树突兀地立在一旁凝视着他。走得越久,他内心就越是惶恐不安。没有尽头的前路让他倍感恐惧。最后他选择沿途挖了很多很多的野菜,回去守着他的城墙。而那袋野菜也让全家度过了寒冬。
那时的他不知道,他的那一趟,从山东的曹县一直到了河南的兰考。这是他祖祖辈辈都没有走出过的距离。
但他翻出了那面城墙,却又选择重新回到那里。
后来,母亲作为他最宠爱的小女儿,被他抱着送出了城墙。母亲替他去看那一片片金黄的麦田,看高楼大厦。他的孙辈更是遍布在全国各地甚至海外。而姥爷,却再也没有踏出过那城墙一步。
一直到几年前,姥爷生病,母亲想把他带到大城市的医院里看病休养。但他始终不愿意。母亲无可奈何地愤然道:“你非要守着你这小院过一辈子!”姥爷固执地绷着嘴巴,什么都不说。
但最后,姥爷硬是被舅舅们架着送进了县城的医院。
逢上假期,我去看望姥爷,推开病房,看见他坐在病床上,面色有些苍白,但双眼却直直的盯着窗外———那属于他家乡的方向。他的目光悠长,似乎触碰到了什么,眼圈却有些发红。半晌,伸出了手抚摸着面前的什么东西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他的嘴唇放弃了原先固执的棱角,露出平易近人的柔软。
我站在一边,看着姥爷头上宛如新生婴儿胎毛一般的稀疏白发,心里渐渐明白:这个曾经想要爬出城墙的老人选择了向它妥协,他或许只希望,那城墙可以庇佑他的那些在城墙外的子辈孙辈们,让他们走得远些,再远。
编辑:孙淑娥 郭治鹏